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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部:帝國飄搖 第二章 奇怪的人

  【奇人再現】

  嚴嵩倒了,徐階接替了他的位置,成為了朝廷首輔,朝政的管理者,此時的內閣除他之外,只剩下了一個人——袁煒。而這位袁煒,偏偏還是徐階的學生。

  於是徐階的時代來到了,繼嚴嵩之後,他成為了帝國的實際管理者。

  其實後世很多人會質疑這樣一個問題,徐階和嚴嵩有什麼不同?

  嚴嵩貪污,徐階也不幹凈,嚴嵩的兒子受賄,徐階的兒子佔地,嚴嵩獨攬大權,徐階也是。

  表面上是一樣的,實際上是不同的。

  如果用一句簡單的話來說明,那就是:嚴嵩怠工,徐階幹活。

  如果考察一下明朝的歷代首輔,就會發現這幫人大都不窮(說他們窮也沒人信),要單靠死工資,估計早就餓死了,所以多多少少都有點經濟問題,什麼火耗、冰敬、碳敬等等等等,千里做官只為錢,不必奇怪。

  但徐階是干實事的,與嚴嵩不同,他剛一上任,就在自己的辦公室掛上了這樣一塊匾:以威福還主上,以政務還諸司,以用舍刑賞還公論,而他確確實實做到了。

  在嚴嵩的時代,大部分的官職分配,都只取決於一個原則——錢,由嚴世蕃坐鎮,什麼職位收多少錢,按位取酬,誠信經營,恕不還價。

  徐階廢除了這一切,雖然他也任用自己的親信,但總的來說,還是做到了人盡其用,正是在他的努力下,李春芳、張居正、殷正茂等第一流的人才得以大展拳腳。

  在嚴嵩的時代,除了個別膽大的,言官們已經不敢多提意見了,楊繼盛固然是一個光榮的榜樣,但他畢竟也是個死人。於是大家一同保持沉默,徐階改變了這一切,他對嘉靖說:作為一個聖明的君主,你應該聽取臣下的意見,即使他們有時不太禮貌,你也應該寬容,這樣言路才能放寬,人們才敢於說真話。

  嘉靖聽從了他的勸告,於是唾沫再次開始橫飛,連徐階本人也未能倖免,但是與此同時,貪污腐化得以揭發,弊政得以糾正,帝國又一次恢復了生機與活力。

  徐階是有原則的,與嚴嵩不同,嚴大人為了個人利益,可以不顧天下人的死活,可以拋棄一切廉恥去迎合皇帝,這種事情徐階也做過,但那是為了鬥爭的需要,現在是讓一切恢復正常的時候了。

  嘉靖想修新宮殿,徐階告訴他,現在國庫沒有錢給你修。

  嘉靖想繼續修道服丹,徐階告訴他,那些丹藥都是假的,道士也不可信,您還是歇著吧。

  甚至連嘉靖的兒子(景王)死了,徐階的第一個反應都不是哀悼,而是婉轉地表示,我雖然悲痛,卻更為惦記這位殿下的那片封地,既然他已經掛掉了,那就麻煩您下令,把他的地還給老百姓。反正空著也是空著,多浪費。

  對於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,嘉靖雖然不高興,卻也無可奈何,他看著眼前的徐階,這個人曾為他修好了新宮殿,曾親自為他煉丹,曾無條件地服從於他,但現在他才發現,這個性格溫和的小個子並不是綿羊,卻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。

  嘉靖感到上了當,卻沒有辦法,嚴嵩已經走了,所有的朝政都要靠這個人來管理,想退個貨都不行,只好任他隨意折騰。

  絕對的權力產生的不僅僅是絕對的腐敗,還有絕對的慾望,也是永遠無法滿足的慾望,這才是一切禍患的起始,嚴嵩所以屹立數十年不倒,貪污腐敗,橫行無忌,正是因為嘉靖有著無盡的慾望,而嚴嵩恰好是一個無條件的迎合者。

  於是徐階出現了,他雖然也曾迎合過,但那不過是偽裝而已,他真正的身份,是制衡者。他隱忍奮鬥的最終目標,並不是嚴嵩,而是嘉靖。

  很多人並不清楚,在漫長的明代歷史中,徐階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,重要到幾乎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,他最偉大的成就,並不是打倒了嚴嵩,而是他所代表的那股勢力。

  自朱元璋廢除丞相後,隨著時代的變遷,明朝逐漸形成了一個極為特別的權力體系,皇帝、太監和大臣,構成了一個奇特的鐵三角,皇帝有時候信任太監(比如明武宗),有時候信任大臣(比如明孝宗)。

  而在政治學中,這個鐵三角的三方有著另外一個稱呼:君權、宦權和相權。這就是帝國的權力架構,他們互相制衡,互相維持,在此三權之中,只要有兩者聯合起來,就能控制整個帝國。

  在過去的兩百年中,前兩種組合都已出現,皇帝曾經聯合太監,也曾聯合大臣,而無論是哪一種聯盟,第三方總是孤立無助的。

  只有一種情況,從來都沒有出現過,事實上,也沒有人曾期待過那種局面的出現,因為在那個君臨天下的時代,它似乎永遠不可能實現。

  但它的確成為了現實,而這個奇蹟聯盟的開創者,正是徐階。

 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,最早打破三角平衡,為這一奇蹟出現創造條件的人,竟然是嘉靖。作為明代歷史上最為聰明的皇帝,他有著前任難以比擬的天賦。

  憑藉著絕頂的智慧和權謀,他十六歲就解決了三朝老臣楊廷和,然後是張璁、郭勛、夏言,而在打擊大臣的同時,他還把矛頭對準了太監,嚴厲打壓,使投身這個光榮職業,立志建功立業的無數自宮青年,統統只能去當洗馬桶,倒垃圾。縱觀整個嘉靖朝,四十餘年,竟然沒有出過一位名太監,可謂絕無僅有。

  他不想和任何人聯盟,也不信任任何人,他相信憑藉自己,就能控制整個帝國,而他所需要的,只是幾個木偶而已。

  一切都如此地順利,帝國盡在掌握之中,直到他遇上了嚴嵩和徐階。

  經過二十幾年的試探,嚴嵩摸透了他的脾氣和個性,並在某種程度上成功地影響並利用了他。

  而徐階則更進一步,在打垮了嚴嵩之後,他成為了一個足以制衡嘉靖的人,嘉靖要修房子,他說不修就不修,嘉靖兒子的地,他說分就分。這是一個不太起眼,卻極為重要的轉折點,它意味著一股強大勢力的出現,強大到足以超越至高無上的皇權。

  這才是徐階所代表的真正意義,絕非個人,而是相權,是整個文官集團的力量。

  當年的朱元璋廢除了丞相,因為他希望能夠控制所有的權力,現在的嘉靖也是如此,他們都相信,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,僅憑自己的天賦與能力,就能打破權力的平衡,操控一切,而事實證明,他們都錯了。

  一個人的力量再強,也是無法對抗社會規律的,它就如同彈簧一般,受到的壓力越大,反彈的力度就越大。

  作為超級牛人,朱元璋把勞模精神進行到底,既干皇帝,又兼職丞相,終究還是把彈簧壓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。嘉靖就沒有那麼幸運了,和老朱比起來,他還有相當差距,所以在他尚未成仙之前,就感受到了那股強大的反撲力。他的慾望已被抑制,他的權力將被奪走。

  所有敢於挑戰規則的人,都將受到規則的懲罰,無人例外。

  當三十多年前,嘉靖在柱子上刻下「徐階小人,永不敘用」字樣的時候,絕不會想到,這個所謂的「小人」將會變成「大人」。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勢力將壓倒世間的所有強權——包括皇帝本人在內。

  偉大的轉變已經來臨,皇帝的時代即將結束,名臣的時代即將到來,他們將取代至高無上的帝王,成為帝國的真正統治者。

  但徐階只是這一切的構築者與開創者,那個將其變為現實,並創下不朽功業的人,還在靜靜地等待著。

  總而言之,嘉靖的好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,無論他想幹什麼,徐階總要插一腳,說兩句,不聽還不行,因為這位仁兄不但老謀深算,而且門生故吏遍布朝中,威望極高一呼百應,要是惹火了他,沒準就得當光桿司令。

  那就這樣吧,反正也管不了,眼不見心不煩,專心修道煉丹,爭取多活兩年才是正經事。

  徐階就這樣接管了帝國的幾乎全部政務,他日夜操勞,努力工作,在他的卓越政治領導之下,國庫收入開始增加,懈怠已久的軍備重新振作,江浙一帶的工商業有了長足的發展,萬曆年間所謂資本主義萌芽,正是起源於此。

  你成你的仙,我干我的活,大家互不干擾。歷史證明,只要中國人自己不折騰自己,什麼事都好辦。在一片沉寂之中,明朝又一次走上了正軌。

  徐階著實鬆了一口氣,鬧了那麼多年,終於可以消停了。但老天爺還真是不甘寂寞,在嚴黨垮台後不到一年,他又送來了一位奇人,打破了這短暫的平靜。

  但請不要誤會,這位所謂的奇人並不是像嚴世蕃那樣身負奇才的人,而是一個奇怪的人,一個奇怪的小人物。

  嘉靖四十五年(1566)二月,嘉靖皇帝收到了一份奏疏,自從徐階開放言論自由後,他收到的奏疏比以前多了很多,有喊冤的,有投訴的,有拍馬屁的,有互相攻擊的,只有一種題材無人涉及——罵他修道的。

  要知道,嘉靖同志雖然老了,也不能再隨心所欲了,但他也是有底線的:你們搞你們的,我搞我的,你們治國,我煉丹修道,互不干擾。什麼都行,別惹我就好,我這人要面子,誰要敢扒我的臉,我就要他的命!

  大家都知道這是個老虎屁股,都不去摸,即使徐階勸他,也要繞七八個彎才好開口,所以這一項目一直以來都是空白。

  但這封奏疏的出現,徹底地填補了這一空白,並使嘉靖同志的憤怒指數成功地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高度。

  奇文共享,摘錄如下:

  「陛下您修道煉丹,不就是為了長生不老嗎?但您聽說過哪位古代聖賢說過這套東西?又有哪個道士沒死?之前有個陶仲文,您不是很信任他嗎?他不是教您長生不老術嗎?他不也死了嗎?」

  這是罵修道,還有:

  「陛下您以為自己總是不會犯錯嗎?只是大臣們都阿諛奉承,刻意逢迎而已,不要以為沒人說您錯您就沒錯了,您犯過的錯誤,那是數不勝數!」

  具體是哪些呢,接著來:

  「您奢侈淫逸,大興土木,濫用民力,二十多年不上朝,也不辦事(說句公道話,他雖不上朝,還是辦事的),導致朝政懈怠,法紀鬆弛,民不聊生!」

  這是公事,還有私生活:

  「您聽信讒言不見自己的兒子(即陶仲文所說的『二龍不可相見』理論),不顧父子的情分,您天天在西苑煉丹修道,不回後宮,不理夫妻的情誼(真奇了怪了,關你屁事),這樣做是不對的。」

  此外,文中還有兩句點睛之筆,可謂是千古名句,當與諸位重溫:

  其一,嘉者,家也,靖者,凈也,嘉靖,家家凈也。

  其二,蓋天下之人,不值陛下久矣。

  這就不用翻譯了,說粗一點就是:在您的英明領導之下,老百姓們都成為了窮光蛋,他們早就不鳥你了。

  綜觀此文,要點明確,思路清晰,既有理論,又有生動的實例,且工作生活面面俱罵,其水平實在是超凡入聖,高山仰止。

  文章作者即偉大的海瑞同志,時任戶部正處級主事。此文名《治安疏》,又稱直言天下第一事疏,當然,也有個別缺心眼的人稱其為天下第一罵書。

  一位著名學者曾經說過,罵人不難,罵好很難,而罵得能出書,且還是暢銷書,那就是難上加難了。整個中國一百多年來,能達到這個高度的只有兩個人,一個是魯迅,另一個是李敖。

  而在我看來,如果把時間跨度增加四百年,那麼海瑞先生必定能加入這個光榮行列。

  嘉靖憤怒了,自打生出來他還沒有這麼憤怒過,自己當了四十多年皇帝,竭盡心智控制群臣,我容易嗎我。平時又沒啥不良習性,就好修個道煉個丹,怎麼就惹著你了?

  再說工作問題,你光看我這二十多年白天不上朝光修道,那你又知不知道,每天晚上你睡覺的時候,老子還在西苑加班批改奏章,不然你以為國家大事都是誰定的。

  還有老子看不看兒子,過不過夫妻生活,你又不是我爹,和你甚相干?

  所以在嘉靖看來,這不是一封奏疏,而是挑戰書,是赤裸裸的挑釁,於是他把文書扔到了地上,大吼道:

  「快派人去把他抓起來,別讓這人給跑了!」

  說話也不想想,您要抓的人,除非出了國,能跑到哪裡去?

  眼看皇帝大人就要動手,關鍵時刻,一個厚道人出場了。

  這個人叫黃錦,是嘉靖的侍從太監,為人十分機靈,只說了一句話,就撲滅了皇帝大人的熊熊怒火:

  「我聽說這個人的腦筋有點問題,此前已經買好了棺材,估計是不會跑的。」

  黃錦的話一點也沒錯,海瑞先生早就洗好澡,換好衣服,端正地坐在自己的棺材旁邊,就等著那一刀了。

  他根本就沒打算跑,如果要跑,那他就不是海瑞了。

  【青天在上】

  作為一位有著極高知名度的歷史人物,海瑞先生有一個非同尋常的榮譽稱號——明代第一清官。

  但在我看來,另一個稱呼更適合他——明代第一奇人。

  在考試成績決定一切的明朝,要想功成名就,青史留芳,一般說來都是要有點本錢的,如果不是特別聰明(張居正),就是運氣特別好(張璁),除此之外,別無他途。

  而海瑞大概是唯一的例外,他既不聰明,連進士都沒中,運氣也不怎麼好,每到一個工作崗位,總是被上級整得死去活來,最終卻升到了正部級,還成為了萬人景仰的傳奇人物。

  正德九年(1514),海瑞出生在海南瓊山的一個幹部家庭,說來這位兄台的身世倒也不差,他的幾個叔叔不是進士就是舉人,還算混得不錯,可偏偏他爹海翰腦袋不開竅,到死也只了個秀才,而且死得還挺早。

  父親死的時候,海瑞只有四歲,家裡再沒有其他人,只能與母親相依為命。

  雖然史料上沒有明確記載,但根據現有資料分析,海瑞的那幾位叔叔伯伯實在不怎麼厚道,明明家裡有人當官,海瑞卻沒沾過一點光,童年的生活十分困苦,以至於母親每天都要做針線活貼補家用。

  很明顯,在海氏家族中,海瑞家大概是很沒地位的,大家都看死這對母子鬧不出什麼名堂,實際情況似乎也差不多,海瑞同學從小既不會作詩,也不會作文,沒有一點神童的徵兆,看情形,將來頂了天也就能混個秀才。

  雖說境況不太樂觀,但海瑞的母親認準了一條死理:再窮不能窮教育,再苦不能苦孩子。不管家裡多窮多苦,她都保證海瑞吃好喝好,並日夜督促他用心學習。

  這就是海瑞的童年生活,每天不是學堂,就是他娘,周圍的小朋友們也不找他玩,當然海瑞同學也不在乎,他的唯一志向就是好好學習,天天向上。

  很多史料都對海瑞的這段經歷津津樂道,不是誇他刻苦用功,就是表揚他媽教子有方。而在我看來,這全是扯淡,一挺好的孩子就是這樣被毀掉的。

  孤僻,沒人和他玩,天天只讀那些上千年前的老古董,加上腦袋也不太好使,於是在學業進步的同時,海瑞的性格開始滑向一個危險的極端——偏激,從此以後,在他的世界裡,不是對,就是錯,不是黑,就是白,沒有第三種選擇。

  此外,小時候的艱苦生活還培養了他的頑強個性,以及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輕易認輸的精神,但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副作用:雖然在他此後的一生中曾經歷過無數風波,遇到過許多人,他卻始終信任,並只信任一個人——母親。

  在困苦的歲月里,是母親陪伴他、撫養他,並教育他,所以之後雖然他娶過老婆,有過孩子,卻都只是他生命中的過客,說句寒心的話,他壓根就不在乎。

  孤僻而偏激的海瑞就這樣成長起來,他努力讀書,刻苦學習,希望有一天能金榜題名,至少能超越自己的父親。

  然而他的智商實在有限,水平就擺在那裡,屢考屢不中,考到二十多歲,連個秀才都混不上,沒辦法,人和人不一樣。

  但海瑞先生是頑強的,反正閑著也是閑著,繼續考!就這麼一直磨下去,終於在二十八歲那年,他光榮地考入了縣學,成為了生員。

  說來慚愧,和我們之前提到的楊廷和、徐階相比,海瑞先生的業績實在太差,人家在他這個年紀都進翰林院抄了幾年文件了。就目前看來,將來海瑞能混個縣令就已經是奇蹟了,說他能幹部長,那真是鬼才信。

  當然海瑞自己從沒有任何幻想,對他而言,目前的最大理想是考中舉人。

  那就接著考吧,不出例外,依然是屢考不中,一直到他三十六歲,終於柳暗花明了,他光榮地考中舉人。

  下一步自然是再接再厲,去京城考進士,海瑞同學,奮鬥!努力!

  進京,考試,落榜,回家,再進京,再考試,再落榜,再回家。

  一眨眼六年過去了。

  奮鬥過了,努力過了,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實力,不考了,啥也不說了,去吏部報到吧。

  之前我們曾經講過,在明朝,舉人也是可以做官的,不過要等,等現任官死得多了,空缺多了,機會就來了,但許多舉人寧可屢考不中,考到鬍子一大把,也不願意去吏部報到。有官做偏不去,絕不是吃飽了撐的,要知道,人家是有苦衷的。

  首先這官要等,從幾年到幾十年,就看你運氣如何,壽命長短,如果任職命令下來的時候,正趕上你的追悼會,那也不能說你倒霉。

  其次這官不好,但凡分給舉人的官,大都是些清水衙門的閑差,小官,什麼主簿、典史、教授(從九品,不是今天的教授)之類的,最多也就是個八九品,要能混到個七品縣令,那就是祖墳起了火,記得一定回去拜拜。

  再次這官要挑,別以為官小就委屈了你,想要還不給你呢!你還得去吏部面試,大家排好隊站成一排,讓考官去挑,文章才學都不考,也沒時間考,這裡講究的是以貌取人,長得帥的晉級,一般的待定,歪瓜裂棗的直接淘汰。順便說一句,相貌考核有統一規範,國字臉最上等,寬臉第二,尖嘴猴腮者,趕回家種紅薯。

  最後這官窩囊,在明代最重視出身,進士是合格品,庶吉士是精品,至於舉人,自然不是次品,而是廢品。

  有一位明代官僚曾經總結過,但凡進士出身,立了功有人記,出了事有人保,從七品官做起,幾十年下來,哪怕災荒水旱全碰上,也能混個從五品副廳級。

  但要是舉人,功勞總是別人領,黑鍋總是自己背,就算你不惹事,上級都要時不時找你的麻煩。從九品干起,年年豐收安泰,能混到七品退休,就算你小子命好。

  海瑞面對的就是這麼一個局面,好在他運氣還不錯,只等了五年,就等來了一個職位——福建南平縣的教諭。

  所謂教諭,是教育系統的官員,通俗地說,就是福建南平縣的教育局長,這麼看起來,海瑞的這個官還不錯。

  如果這麼想,那就錯了,當年的教育系統可沒什麼油水,沒有擴招,也沒有擇校費,更不用採購教材,四書五經就那麼幾本,習題集、模擬題、密卷之類的可以拿去當手紙,什麼重點大學,重點中學,重點小學,重點幼兒園,考不中科舉全他娘白費。

  而縣學教諭的上級,是府學的教授,前面說過,教授是從九品,教諭比教授還低,那該怎麼定級別呢?這個不用你急,朝廷早就想好了,這種職務有一個統一的稱呼——不入流。

  也就是說你還算是政府公務員,但級別上沒你這一級,不要牢騷,不要埋怨,畢竟朝廷每月還是發工資給你的嘛。

  就這樣,海瑞帶著老母去了南平,當上了這個不入流的官,這年他四十一歲。

  已經四十多歲了,官場的青春期已過,就算要造反也過了黃金年齡,海瑞卻躊躇滿志,蓄勢待發,換句話說,那是相當有戰鬥力,把這個不入流的官做得相當入流。

  縣學嘛,就是個讀書的地方,只要你能考上舉人,上多久課,上不上課其實都無所謂,所以一直以來,學生想來就來,想走就走。但現在不同了,既然海瑞來了,大家就都別走了。

  他規範了考勤制度,規定但凡不來,就要請假,有敢擅自缺課者,必定嚴懲,而且他說到做到,每天都第一個到,最後一個走,一個都不能少。

  這下學生們慘了,本來每天早退曠課都是家常便飯,現在突然被抓得死死的,這位局長大人臉上又總是一副你欠他錢的表情,於是不久後,海瑞先生就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綽號——海閻王。

  難熬歸難熬,但學生們很快也發現,這位海閻王倒有個好處——從不收禮金。

  所謂禮金,就是學生家長送給老師的東西,不一定是錢,什麼雞鴨魚肉海鮮特產,一應俱全。說實話,這玩意誰也不想送,但如果不送,難保老師不會特意關照你的兒女:置之不理,罰搞清潔,罰坐後排等等,那都是手到擒來。

  但海閻王不收,不但不收禮金,也不為難學生,他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,雖然他很嚴厲,卻從不因個人好惡懲罰學生。所以在恐懼之餘,學生們也很尊敬他。

  其實總體說來,這個職業是很適合海瑞的,就憑他那個脾氣,哪個上級也受不了,幹個小教諭,也沒什麼應酬,可謂是得心應手。

  但人在江湖漂,總要見領導,該來的還是要來。

  一天,延平知府下南平縣視察,按例要看看學堂,海瑞便帶著助手和學生出外迎接,等人一到,兩個助手立馬下跪行禮,知府同志卻還是很不高興,因為海瑞沒跪。

  不但不跪,他還正面直視上級,眼睛都不眨。

  知府五品,海瑞沒品,沒品的和五品較勁,這個反差太大,心理實在接受不了,但在這麼多人面前,發火又成何體統,於是知府大人鬱悶地走了,走前還咕嘟了一句:

  「這是哪裡來的筆架山!」

  兩個人跪在兩邊,中間的海瑞屹立不倒,確實很像個筆架,也真算是恰如其分。

  雖然他說話聲音不大,但大家都聽到了,由於這個比喻實在太過形象,所以自此以後,海瑞先生就有了第二外號——海筆架,兩個外號排名不分先後,可隨意使用。

  大家都慌了,海瑞卻若無其事,他還有自己的理論依據:教育官員不下跪,那是聖賢規定的(哪個聖賢待查),我聽聖賢的話,有什麼錯?

  知府大人不爽了,但讓他更不爽的還在後面,不久之後,一位巡按御史前來拜訪了,前面提過,所謂巡按御史,雖說才六七品,卻能量極大,能干涉巡撫總督的職權,何況是小小的知府。

  知府誠惶誠恐,鞍前馬後地服侍,御史大人摸著撐飽的肚皮,邊打嗝邊說:下去看看吧。

  這一去,就去了南平,消息傳下來,知縣也緊張了,御史說到底是中央幹部,說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能要人命,於是他帶領縣城的全部官員,早早地迎候在門口,等著御史大人光臨。

  御史來了,知縣一聲令下,大家聽從指揮,整齊劃一、動作規範地跪了下來,除了海瑞以外。

  這回知縣麻煩大了,上次不過是三個人,筆架就筆架,也沒啥,這次有幾百個人,大家都跪了,你一個人鶴立雞群,想要老子的命啊!

  御史大人也吃了一驚,心裡琢磨著,這南平縣應該沒有比自己官大的,好像也沒有退休高幹,這位哥們是哪根蔥?

  等他弄清情況,頓時火冒三丈,但當著這麼多人也不好發火,只好當沒看見,隨便轉了轉,連飯都沒吃就走人了。

  知縣擦乾了冷汗,就去找海瑞算賬,破口大罵他故意搗亂,可海瑞同志臉不紅氣不喘,聽著他罵也不頂嘴,等知縣大人罵得沒力氣了,便行了個禮,回家吃飯去了。

  軟硬不吃,既不圖陞官,也不圖發財,你能拿他怎麼樣?

  海納百川,有容乃大。壁立千仞,無欲則剛。

  因為無欲,所以剛強。

  海瑞確實沒有什麼慾望,他唯一的工作動力就是工作,在他看來,自己既然拿朝廷的工錢,就要給朝廷幹活,升官發財與他毫無關係。

  這樣的一個人,要想升遷自然是天方夜譚,但老天爺就是喜歡開玩笑,最不想陞官的,偏偏就升了,還是破格提升。

  嘉靖三十七年(1558),海瑞意外地接到吏部公文,調他去浙江淳安擔任知縣。

  這是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,在此之前,海瑞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官,花名冊上能不能找到名字都難說,現在竟然連升六個品級,成為了七品知縣!

  無數舉人拚命鑽營送禮拍馬屁,幾十年如一日,無非是想撈個知縣退休,海瑞幹了四年,別說禮物,蒼蠅都沒送一隻,上級對他恨得咬牙切齒,這麼一個人,怎麼就陞官了?

  原因比較複雜,據說是福建的學政十分欣賞海瑞,向上著力推薦了他,但更重要的是,作為一個教諭,他的工作十分認真,而且干出了成效,這已經充分證明了他的能力,對於帝國而言,馬屁精固然需要,但那些人是拿來消遣的,該幹活的時候還得找有能力的人。

  關於這個問題,朝廷大員們心裡都有數。

  於是海瑞揣著這份任命狀,離開了福建,前往浙江淳安,在那裡,他將開始新的傳奇。

  【潛規則的覆滅】

  在城門口,海瑞見到了迎接他的縣裡主要官員,包括縣丞、主簿、典史,當然,也有教諭。個個笑容可掬,如同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,並紛紛捶胸頓足,嘆息海縣令怎麼沒早點來。

  這些仁兄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不好說,但可以肯定的是,如果他們知道這裡即將發生的事情,一定會嘆息當初為啥沒有向朝廷請願,把這人早點趕走。

  俗話說,新官上任三把火,海縣令似乎也不例外,他一到地方,便公開宣布,從今以後,所有衙門的陋規一概廢除,大家要加深認識,下定決心,堅決執行。

  所謂陋規,也就是灰色收入,美其名曰計劃外收入,歷史最悠久,使用最頻繁的有兩招,一個是銀兩火耗,另一個是淋尖踢斛,具體方法之前已經介紹過,這裡就不多講了,但隨著時代的發展,陋規也不斷推陳出新,到了海瑞的時候,已經形成了一個上瞞朝廷、下宰百姓、方法靈活、形式多樣的完美體系。

  我們說過,明代的官員工資是很低的,雖說勉強能夠過日子,但辛辛苦苦混個官,不是為了過日子的,明代的官嘛,出門要有轎子,家裡要有僕人,沒準還要多娶幾個老婆,你突然要他勤儉節約,那就是要他的命。

  海瑞就打算要他們的命。

  海大人發布了規定,火耗不準收了,餘糧不準收了,總而言之,所有朝廷俸祿之外的錢都不準收。

  開始大家都不以為然,反正類似的口號喊得多了,我們不收你也不收嗎?他們相信等到這三把火燒完,海縣令會恢復理智的。

 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,海瑞先生卻遲遲沒有恢復的跡象,他始終沒有鬆口,而且也確實做到了,他自己從不坐轎,步行上下班,從不領火耗,每天吃青菜豆腐,穿著幾件破衣服穿堂入室。

  完了,看起來這兄弟是玩真的,不但是火把,還是個油庫,打算用熊熊火焰燃燒你我。

  一定要反擊,要把這股「歪風」打壓在萌芽之中!

  不久後,淳安縣衙出現了一幕前所未有的景象,縣丞請假了,主簿請假了,典史請假了,連縣公安局長都頭也請假了。總而言之,大家都罷工了,縣衙完全癱瘓。

  這既是所謂「非暴力不合作」,你要是不上道,就看你一個人能不能玩得轉。

  他們端起了茶,翹起了腿,準備等看好戲,最終卻看到了奇蹟的發生。

  沒有師爺,不要緊,主意自己拿,沒有文書,不要緊,文件自己寫,沒有人管治安,不要緊,每天多走一圈,就當是巡街。審案的時候沒有助手,不要緊,自己查,自己審,自己判!判下來沒人打板子,不要緊,家裡還有幾個老下人,湊合著也能用。

  而海縣令的私人生活也讓他們大開眼界,自從搬入縣衙,海瑞同志就把自己的家人動員了起來,每天老婆下廚做飯,這就省了廚子的錢,每天老僕上山砍柴,這就省了柴錢。海瑞自己也沒閑著,工作之餘在自己家後院開闢了一片菜地,澆水施肥,連菜錢也給省了。

  就這麼七省八省,海縣令還是過得很艱苦,全家人都穿得破破爛爛,灰頭土臉,與叫花子頗有幾分神似,說他是縣太爺,估計丐幫長老都不信。

  情況就是如此了,看著海兄弟每天上堂審案,下地種菜,大家的心裡越來越慌,這位大爺看來是準備長期抗戰了,無奈之下,只好各歸其位,灰色收入還是小事,要被政府開除,那就只能喝風了。

  於是眾人紛紛回歸工作崗位,繼續幹活,不幹也不行,話說回來,你還能造反不成?

  久而久之,大家逐漸習慣了艱苦的生活方式,而對海大人的敬仰,也漸如滔滔江水,連綿不絕,因為他們發現,海縣令可謂是全方面發展,不但約束下級,刻薄自己,連上級領導,他也一視同仁。

  在明代,地方官有火耗,能徵稅,所以油水多,而京官就差得遠了,只能等下面的人進京的時候,才能大大方方地撈點好處。所以每次地方官到京城報到,都要準備很多錢,方便應酬。

  淳安雖然比較窮困,財政緊張,但這筆錢生死攸關,是絕對省不得的,歷任知縣去京城出差,至少都要用到近千兩,這還算是比較節省的。

  海瑞也進京了,去了一趟回來,支出交給縣衙報銷,財務一看數字,當時就呆了,空前絕後,絕無僅有——五十五兩。

  此數字包括來迴路費、車費、住宿費、吃飯費、應酬費以及所有可能出現的費用,是一個絕對破紀錄的數字。

  這個紀錄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呢?我來告訴你:上路時,要能走路,絕不坐車,隨身帶著幾張大餅,能湊合,絕不上飯館。趕得上驛站就住驛站(驛站憑縣衙介紹信不要錢),趕不上絕不住私人旅館,找一草堆也能湊合一宿。

  到了京城,能不應酬就不應酬,要非吃不可,隨便找個麵攤大排檔就打發了,要做到即使對方的臉紅得像豬肝,你也不要在意,要使用聯想法增加食慾,邊看邊吃,就當下飯菜了。爭取多吃點,回去的路上還能多頂一陣,順便把下頓的飯也省了。

  遺憾的是,即使你能做到,也未必可以打破這個紀錄,因為海瑞先生瘦,還是精瘦(可以參考畫像),吃得不多不說,衣服用的布料也少,想要超越他,那是非常困難的。

  與得罪京官相比,之前冒犯下屬實在是件小事,但要和後來他得罪的那兩位大人物比較起來,這幾個京城裡的小官實在是不值一提。

  而由一個小人物變成大人物,由無名小卒到聞名遐邇,也正是由此開始。

  第一個大人物是胡宗憲,當時他已經是東南第一號人物了,其實說來滑稽,以海瑞的背景和官銜,別說得罪,想見胡總督一面,起碼也得等上半個月,還要準備許多給門房的紅包。

  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方法,海瑞兄不但讓胡宗憲牢記住了他的名字,且一分錢沒花,還從胡總督那裡額外掙了好幾千兩銀子。

  說到底,這事還得怪胡宗憲沒有管好自己的親屬,雖說他本人也貪,但還不至於和海瑞這種級別的人打交道。可惜他的兒子沒有他的覺悟。

  話說胡公子有一個習慣——旅遊,當然他旅遊自己不用花錢,反正老子的老子是總督,一路走過來就一路吃,一路拿,順便掙點零花錢,這還不算,他還喜歡反覆遊覽同一景區,走回頭路,拿回頭錢。

  即使如此,還是有很多知府知縣盼著他去,畢竟是總督的兒子,能美言兩句也是好的,反正招待費不用自己出,何樂而不為。

  但是海瑞不願意,在他看來,國家的錢也是錢,絕對不能亂花,對此很不感冒。可是不感冒也好,不願意也罷,該來的還是要來。

  在一次遊覽途中,胡公子恰好經過淳安,便大搖大擺地住進了當地招待所,等著縣太爺來請安,事情就此開始。

 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海瑞的耳朵里,儘管下屬反覆強調這是胡宗憲的兒子,海瑞的回答卻只有一句:

  「胡宗憲的兒子,又不是胡宗憲,管他做甚?」

  招待所的工作人員接到指示,就按打發一般客人的標準請胡公子用飯,海瑞先生自己吃糙米飯,喝鹹菜湯,他招待客人的水平自然也高不到哪裡去。於是很快第二個消息傳來,胡公子大發脾氣,把廚子連同招待所管理員吊起來狠打了一頓。

  大家都急了,正想著如何收這個場,讓總督的兒子消消氣,海瑞卻把桌子一拍,大喊一聲:

  「還反了他了,馬上派人過去,把他也吊起來打!」

  這個天才的創意超出了所有人的思維範疇,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,包括打人的衙役在內。看見沒人動,海瑞又拍了一次桌子,加了一把油:

  「去打就是了,有什麼事情我負責!」

  本來就不待見你,竟然還敢逞威風,打不死你個兔崽子!

  好,這可是你說的,反正有人背黑鍋,不打白不打,於是眾人趕過去一陣火拚,雖說胡公子身邊有幾個流氓地痞,到底打不過衙門裡的職業打手,被海扁了一頓,這還不算,海縣令做完了打手還要干搶劫,連這位胡公子身邊帶著的幾千兩銀子也充了公。

  人打完了,癮過足了,鼻青臉腫的胡公子被送走了,海大人也差不多該完蛋了。這就是當時眾人對時局的一致看法。打了人家的兒子,搶了人家的錢,還不收拾你,那就真是沒有天理了。

  海瑞卻不這麼看,他告訴驚慌失措的下屬們,無須害怕,這件事情他能搞定。

  怎麼搞定?去磕頭請安送錢人家都未必理你!

  不用,不用,既不用送錢,也不用賠禮,只需要一封信而已。

  事實確實如此,萬事如意,天下太平,一封信足矣。

  奇蹟啊,現將此信主要內容介紹如下,以供大家學習參考:

  胡大人,我記得你以前出外巡視的時候曾經說過,各州縣都要節約,過路官員不準鋪張浪費,但今天我縣接待一個過往人員的時候,他認為招待過於簡單,竟然毒打了服務員,還敢自稱是您的兒子,我一直聽說您對兒女的教育很嚴格,怎麼會有這樣的兒子呢?這個人一定是假冒的,敗壞您的名聲,如此惡劣,令人髮指,為示懲戒,他的全部財產已被我沒收,充入國庫,並把此人送到你那裡去,讓你發落。

  胡宗憲看到之後哭笑不得,此事就此不了了之,海瑞依然當他的縣令,胡宗憲依然抗他的倭,倒是那位胡公子,據說回去後又挨了老爹一頓臭罵,從此旅遊興緻大減。

  這是一段為許多史書轉載的記錄,用以描繪海瑞先生的光輝形象,但事實上,在它的背後,還隱藏著兩個不為人見的重要信息:

  首先,這個故事告訴我們,海瑞先生雖然吃糙米飯,穿破衣爛衫,處事堅決不留餘地,卻並不是個笨人,蠢人做不了清官,只能當蠢官。

  而隱藏得更深的一點是:胡宗憲是一個品格比較高尚的人,雖說海瑞動了腦筋,做了篇文章,但胡宗憲要收拾他,也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,總督要整知縣,隨便找個由頭就行了,兒子被打了,臉也丟了,胡總督卻沒有秋後算賬。所以他雖然不是個好父親,卻實在是個好總督。

  這一次,海瑞安全過關,但說到底,還是因為遇見了好人,下一次,他就沒這麼幸運了。

  說來慚愧,明代人物眾多,但能上兄弟這篇文章的,畢竟是少數,因為篇幅有限,好人也好,壞人也罷,只有名人才能露臉。

  就以嚴黨為例,其實嚴嵩的手下很多,我算了一下,光尚書侍郎這樣的部級官員就有二十多個(包括南京及都察院同級別官員在內),當年雖然耀武揚威,現在卻啥也不是,所以本著本人的「寫作三突出」原則(名詞解釋:在壞人中突出主要壞人,在主要壞人中突出極品壞人,在極品中突出壞得掉渣的壞人),在其中只選取了嚴世蕃、趙文華和鄢懋卿出場,其中趙文華是配角,鄢懋卿龍套。

  但事情就這麼巧,鄢龍套雖說已經退場,卻又獲得了一次上鏡的機會,全拜海瑞所賜。

  真是機緣巧合,在當年像海瑞這樣的小人物,竟然和朝中的幾位大哥級紅人都有過聯繫,得罪完胡總督,又惹了鄢御史。

  嘉靖三十九年(1560),鄢懋卿受皇帝委派,到全國各地視察鹽政,鄢兄的為人我們已經介紹過了,那真是打著電筒也找不出閃光點,每到一處吃喝嫖賭無不涉獵,還要地方報銷,這也就罷了,偏偏他既要做婊子,又要立牌坊,還四處發公文,說自己素來儉樸,地方的接待工作就不要太鋪張,要厲行節約。

  就這麼吃吃喝喝,一路晃悠,鄢大人來到了浙江,準備由淳安路過,海瑞不想接待,也沒錢接待,希望他能繞道走,但鄢大人畢竟是欽差,你要設置路障不讓他過,似乎也說不過去。

  於是海大人開動腦筋,又用一封信解決了問題。

  這封信十分奇特,開頭先用了鄢懋卿自己的告示,大大地捧了他一番,說您不愧是清廉官員的典範,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等等,然後突然筆鋒一轉,開始訴苦:

  不過我也聽到過一些謠言,說您每到一地接待都非常奢華,我們這裡是個窮縣,如果按那個標準,我們實在接待不起,況且還違背您的本意。可萬一……,那我們不就得罪大人您了嘛。

  卑職想來想去,不知如何是好,只好向您請教,給我個出路吧。

  這就算是捅了馬蜂窩了,鄢懋卿的鼻子都氣歪了,但畢竟是老江湖,他派人去摸了海瑞的底,發現這哥們軟硬不吃,胡宗憲也吃過虧,於是欽差大人一咬牙,繞道走!

  海瑞再次贏得了勝利,卻也埋下了禍根,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胡宗憲那樣的風格。

  【無畏】

  當然,海大人除了工作認真、生活儉樸之外,有時也會奢侈一下,比如有一次,他的母親生日,海縣令無以為賀,便決定上街買兩斤肉,當他走進菜市場,在一個肉攤面前停下來的時候,現場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,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驚人的一幕。

  人人都知道,海縣官是自然經濟的忠實擁護者,自己砍柴,自己種菜,完全實現了自給自足,別說買菜,他不把自己種的菜拿出來賣,搞市場競爭,就算積德了。

  然而他買肉了,竟然還買了兩斤,等他付完錢,接過肉一聲不吭地揚長而去時,在場的人這才確信,他們剛才看到了一幕真實的場景。

  肉販子激動了,他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衝動,壯懷激烈,仰天長嘯:

  「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做上海縣令的生意啊!」

  海縣令竟然買肉了!

  在那個沒有電話、送封信要好幾天的年代,海縣令的這一壯舉以驚人的速度被傳播到了大江南北,知府知道了,巡撫知道了,很快,胡宗憲也知道了。

  於是,在之後召開的一次政務會議上,胡總督高談闊論一番抗倭形勢之後,突然神色一變,以一副極為神秘的表情向大家通報了這個消息。

  所有的人都被震驚了,海縣令竟然買肉了!

  似乎很可笑,不是嗎?

  我不覺得。

  一晃三年過去了,在海瑞的治理之下,淳安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,官吏們的生活水平卻在不斷下降,可他們又惹不起這位活閻王,只能埋頭幹活。但臨近年終,唉聲嘆氣的官員們卻突然變了模樣,往日愁雲密布的臉孔,開始綻放憧憬的笑容。

  這和發年終獎無關,要知道,在海閻王手下幹活,這類型的玩意基本上不要指望,真正讓他們欣喜若狂的,是一個小道消息——海閻王就要高升了。

  明代的官員制度規定,但凡地方官,每三年由上級部門考核一次,對照吏部的標準打分,如果是劣等,就要被記過警告,沒準就要回家種紅薯,而要能評個優等,就能陞官。

  海瑞無疑是優等,不管別人對他有何等看法,他的工作是無可挑剔的,而這對淳安縣的官員們來說無異於一場及時雨,他們開始積極準備送行儀式:永別了,海大人,無論您去哪裡,只要不在這裡就好,祝您一路順風。

  就在眾人帶著對未來的無限嚮往埋頭準備時,確切的消息下來了,不是消暑的大雨,卻是平地的驚雷。經過吏部考核,認定海瑞為優等,應予晉陞,為方便工作開展,決定就地提拔為嘉興府通判,即刻上任。

  完了,徹底地完了,這下整個嘉興地區都轟動了:你們淳安縣城自己倒霉不算,竟然還要鬧騰上來?

  淳安的例子就在眼前,必須採取行動,否則後果不堪設想!

  嘉興的官員們隨即開始了緊急總動員,大家紛紛回家查家譜,無論是三姑六婆、七姐八姨,吃過飯的,見過面的,點過頭的,只要是個人,有關係,統統都去找,務必要把海瑞趕走。

  很快,海瑞就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彈劾,彈劾者是都察院監察御史,聯繫到鄢懋卿同志的職務和他的為人(都察院左副都御史),我們不難猜出其中奧妙,至於彈劾的罪狀,那實在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。

  應該說,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,因為它意味著海瑞已經具有了相當的影響力,要是名聲不大,鬼才罵你。

  但後果仍然是極其嚴重的,海瑞失去了通判的職位,並接到了吏部的第二道調令——改任江西興國知縣。

  興國是個窮地方,調去那裡似乎也算一種發配,所以看上去,這是個合乎情理的結果,然而事實並非如此。

  根據鄢懋卿之前的預計,在他的授意彈劾下,像海瑞這樣毫無背景和關係的人,不但無法陞官,還會被革職查辦。但他萬沒想到,此人雖然未能晉陞,卻也保住了官位。多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,其中必有名堂,所以吃驚之餘,他也沒敢再找海瑞的麻煩。

  鄢懋卿的直覺沒有錯,在看似孤立無援的海瑞背後,確實隱藏著另一個人,而且還是個大人物,他就是當年的那位福建學政,現在的吏部侍郎朱衡。

  在這個世界上,有正直的人,自然就有欣賞正直的人,朱衡就是一個,別人厭惡海瑞,他卻讚賞有加,所以之前他力排眾議,向上級推薦了海瑞,破格提拔了他。

  而三年之後,他再次挺身而出,保住了海瑞,真是人算不如天算,朱大人偏偏就去了吏部,還偏偏是個副部長。

  就這樣,海瑞去了江西興國,繼續當他的縣令,因為朱衡的保護,他安然度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危機,此時他四十九歲,依然是個七品芝麻官,再混幾任就光榮退休,這似乎已是他的宿命。

  如果此時有人告訴他,短短几年之後,他這個小人物將聞名天下,並成為中央的高級官員,重權在握,恐怕連海先生自己都不會相信。

  然而事實正是如此。命運之神實在很照顧海先生,他雖然性格不對,天賦不高,運氣卻出奇地好,雖然他後來惹出了更大的麻煩,卻依然涉險過關,安然無恙——因為另一位大人物的幫助。

  在海瑞看來,興國和淳安除了名字不同,沒有什麼兩樣,該怎麼干還怎麼干,這下又輪到興國的衙役們受苦了,但出人意料的是,在興國的這幾年,海縣令竟然沒惹過事,想來還是因為地方太窮,沒人從這兒過,自然也就沒有是非了。

  就在海縣令專心致志幹活的時候,卻突然接到一道出人意料的調令,命他即刻進京,就任戶部雲南司主事。

  此時是嘉靖四十三年(1564),還沒到三年考核期,而戶部雲南司主事,是一個正六品官,從地方官到京官,從七品到六品,一切都莫名其妙。

  雖然海瑞不知道,但我們知道,這自然又是那位朱副部長幫忙的結果。就這樣,海縣令成了海主事,職務變了,地方變了,人卻是不會變的。

  在地方當縣令就敢和總督對著干,按照這個標準,到了京城,如果不找皇帝的麻煩,那簡直就沒有天理了。

  在親眼見識了真正的政治黑幕和貪污腐化後,海瑞終於忍無可忍,寫下了那封天下第一名疏,用他的正直痛斥這一切的罪魁禍首——皇帝。

  在明代,罵皇帝的人並不少,卻只有海瑞先生脫穎而出,名垂千古,對此我只能說,不是僥倖,絕不是僥倖。

  因為罵人固然輕鬆,卻還要看你罵得是誰,在明代的十幾位皇帝中,要論難伺候,嘉靖同志絕對可以排在前三名,這個人極其難搞,不但疑心重,還好面子,但凡罵過他的人,比如之前的楊最、楊爵、高金等人,只是提了點不同意見,就被拉了出去,不打死,也得打個半死。

  好漢不吃眼前虧,事實證明,言官之中還是好漢居多,許多人本來就是為罵而罵,純粹過過嘴癮,將來退休回家還能跟鄰居老太太吹吹牛:想當年,老子可是罵過皇帝的咧。

  基於這種動機,在罵人的時候,諸位言官是要考慮成本問題的,而嘉靖同志太過生猛,不是打就是關,虧本的生意還是不做的好。

  海瑞偏偏就做了這筆虧本的生意,因為在他的思維里,根本沒有成本這個概念。他只知道,他是朝廷的官員,吃著朝廷的俸祿,就該幹活,就該做事,就該為民做主!

  他不是不清楚呈上奏疏的後果,所以他提前買好了棺材,據說是他親自去挑的,好棺材還買不起,只能買口薄皮的,好歹躺得進去,湊合能用就行。

  他的老婆在家等他下班,卻看到了這口棺材,頓時驚得目瞪口呆,隨即痛哭失聲,海瑞卻只是平靜地對她說:

  「記得到時把我放進去就是了。」

  如果說楊繼盛是死劾,那麼海瑞大致就是死諫了,雖不是當場死亡,也等不了多久。要知道,腦袋一團漿糊,盲人瞎馬地掉下山崖,那叫失足,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,昂首闊步踏入深淵,才叫勇敢。而這口棺材,正是他勇氣的證明。

  不知死而死,是為無知,知死而死,是為無畏。

  海瑞,你是一個無畏的男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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